文 ▏ 陈宇辉[1]
“当量子力学遇上道家哲学”工作坊[2]开始时,主持人问参加者们的期待,我当时的回答是想印证自己练习太极几年下来的心得。没想到工作坊的内容却带领我走得更远,帮助我重新检视与确认自己世界观的模塑与改变。
我生于一个普通的香港家庭。父亲中学毕业后一直对职业、工作赚钱等看得很轻,而把心思放在他所相信的、为国家培养年轻人的志愿服务事业;母亲念完高中后在一所中学工作,曾执教鞭,及后因声带问题而改为在学校担任文员,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学校服务。父母在我小时候,除了新闻、时事节目及一些知识性的节目外,基本不让我与妹妹看太多电视节目,反倒比较鼓励我们多看书。人文、社会的关怀是他们传给我的宝贵礼物。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基本上是一个“社会人”——“社会”以及个人在当中的角色是我最关心的内涵。我记得高中时有位很好的基督徒同学诚心向我介绍她的信仰,我虽深有感动但婉拒说,我希望继续相信人的力量,而不想把力量交托给信仰。大学时我念政治学,念兹在兹的是公正、公义的社会应该是何等模样,人的解放(emancipation)如何可能等命题。科学、自然(在那时还是更多地理解为自然环境)对我来说更多只是高中课本上的知识,是为了升学的必要之恶。
在追寻的过程中当然有失落有困惑的时候。比如大学时开始接触到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政治思潮,反思自己如何被社会大环境所模造,并意识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统制着身处的社会而无处可逃,那种孤独惶恐实在无以名状。又或者读到女性主义、社会性别议题后,一步步地剥离自己被建构起来的性别意识,看似有所“充权”;但有一回母亲的困惑让我意识到性别枷锁的真实,读了几年书的我惶然无法协助,只能在家人面前哭成泪人。
尽管如此,过程中我还是一步一步地、在上述的家庭背景及知识追寻的基础上,寻找参与、介入社会的位置与方式。大学时我参与了跟公民教育、公民培养相关的团队,并同时保持着对学生运动的关注与对话,从而找到了一个能实践自己的平台。踏入社会后,机缘巧合下我进入了NGO的领域,以职业的方式参与到政策倡议、环境运动、社区发展当中,关心的一直还是上边提到的、对社会公义及人的解放的继续寻求。
但慢慢地困惑开始浮现。
首先是因立场所带来的泾渭分明。每个人、团队投入到“社会参与”时,多多少少都带着自己的社会分析进入到公共场域,并希望自己所相信的价值得到落实,从而推动社会向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然而当今的社会矛盾异常激烈,信息传播的速度又令黑白瞬间二分。自我的膨胀,乃至对知识、理性的自信,让意识形态、立场变得牢不可破。在这样的脉络下,我对该当如何介入社会、推动自己所相信的改变越发变得犹疑不决、思前想后,甚至开始怀疑仅仅是从社会的视角介入是否足够?
再者则是所谓结构(structure)与个人(agency)的二分。个人组成了社会结构,而社会结构又模塑着个人的行为。在比较早期的探索中,我的注意力比较多地放在社会结构的改变上,比如说政策法规的倡议、关心全球贸易体系的不公平等等。后来慢慢觉得总是把手指指向别人而无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对劲,开始将视点转移到社区、群体层面以至个人的改变。但这样的视点转移却始终让我带着某种罪疚感,担心事情变得小众、小圈子、个人化。
再进一步,则是如何面对自己的软弱及限制。谈社会理想、谈价值很容易,但正如香港社会运动近年很流行的一句,“身体最诚实。”比如说面对主流生活价值的“引诱”,我究竟能够多大程度把自己所相信、认同的价值落实下来?又或者当面对制度性的权力时,自己有多大勇气直接行动以带来改变?当我们知道人与人的重新连结是回应主流社会的重要一步时,我又如何面对自己的怠惰或者是“社交恐惧症”、导致迟迟没有做真正的社区结连?
就正如心理学家荣格(C. G. Jung,全称Carl Gustav Jung)[3]在为卫礼贤(Richard Wilhelm)[4]等人所译的《易经》英文译本[5]写的推荐序中提到,“我们必须要承认‘机缘巧合’的无比重要性”[6]。上述提到的种种困惑,在Shantena老师带领的工作坊[7]上,或多或少地都得到了解答。
科学某程度上象征着人类对知识、理性的终极追寻,透过科学及其方法,人类在过去几百年大量地增加了对宇宙万物的认识。然而吊诡的是,作为科学最前沿的量子物理学在一百多年以前已经发现,我们对世界的基本假设(比如因果定律、物质的存在)在粒子的层面变得不再确定。由对理性的推崇所衍生出来的尖端知识最后却告诉我们,人类终于碰上了知识、理性的边界。当老师向我们分享着这些一百多年前的“发现”时,工作坊参与者们不禁感叹这些发现对科学家的严峻冲击。
在这个意义下,人类一方面可能为找到“知识的边界”而感到高兴,但更大的可能是让我们迅速地变得谦卑。科学对(物质)世界的自信曾如此深刻地影响着社会(以及社会科学),以至我们在社会层面设计出诸如福特管理主义,于社会科学中发展出实证研究,甚至连马克思主义也要争夺“科学历史观”这一头衔。然而我不禁追问,一旦意识到现实并不如此坚实,世界也不一定就是眼睛见到的形状,社会上种种的思想提倡者还如何可以信心满满地为自己争辩?或者换个角度去想,在这样的认识之下我们怎么还可能不意识到据理力争的限制、各据立场的偏颇?
Shantena老师分享到,量子物理学发现到观察者本身并不自外于被观察的现象,而恰恰是观察者的“进场”促使了现象的呈现(即“量子测量难题”)。在与荣格超过二十年的通信当中,量子物理学家沃尔夫冈·泡利(Wolfgang Pauli)[8]指出旧有的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二分法将不再有效,物理(Physics)与心理(Psyche)的进路是殊途同归,最终将汇流成一。Shantena老师同时提到,数学上的分形(Fractal)展示了非常简单的程序却可组合出超乎想象的复杂体系。
从这里我继续“任意联想”,开始反思结构与个人的二元概念。正如观察者并不自外于物理现象之外,个人的“进场”自然会影响社会结构的状态,而在社会运动中所谓“制度改变”与“个人转化”的两立,极有可能只是我们在旧有的对自我的理解下的伪命题。而看似极为简单的现实介入(比如吃健康食物),在分形的意象下却可能带来超乎我们想象的效果。进一步说,“社会运动”对社会、现实介入路径的定义及预设,既是自我设限,也某程度上忽略了现实世界的其他重要面向(如自然、心灵、艺术、科学等),并因而窒碍了人与人的连结与对话。
无比重要的是,Shantena老师反复地提醒我们,在认识到波浪与海洋互为表里的实相下(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我们应对两者(“无名”与“有名”、“制度”与“个人”、“社会运动”与“社会”)同时保持觉醒,活在世界里但又不要从属于世界。[9]
如果说量子物理学展示了理性走下去的限制,那Shantena老师对《易经》及《道德经》的分享则更是展示了人之渺小、大道之不可言说。成书于数千年以前的《易经》卜辞仍然能与现今的读者及占卜者有效对话,既反映了成书者对自然运作的深刻认识,也不无警醒地提醒我们主流的知识体系,既不是整幅地图,更不是实相本身。而回到我前文提到自己在介入社会、参与社会改变时的犹豫与困惑,《道德经》以下的文字最能代表Shantena老师在工作坊上带给我的智慧与启示: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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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作者系社区伙伴城市项目经理。
2. 2015年10月,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举办主题为“当量子力学遇上道家哲学——关怀天地的整全思考”的五天转化工作坊。相关资讯请见:http://www.kfbg.org/chi/events/quantum-physics-daoism-2015.aspx。除此处外,本刊其他地方涉及Quantum Physics都统一翻译为“量子物理学”。
3.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
4. 卫礼贤(1873-1930),德国著名汉学家和翻译家。1899年以传教士的身份来到青岛后,卫礼贤被中国传统文化深深吸引。他从1913年开始翻译《易经》,耗时10年,1924年在德国出版。回德国后,他将《太乙金华宗旨》翻译成德文,取名《The Secret of Golden Flower》。此书被翻译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日文等多种文字。
5. Wilhelm, Richard and Baynes, Cary, 1950, The I Ching or Book of Changes, Bollingen Series 19.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3rd edition (1967),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6. 作者翻译,原文为:"We must admit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to be said for the immense importance of chance.”
7. Shantena老师于工作坊上分享的主要内容,详见《老子和量子物理学》一文。
8. 沃尔夫冈·泡利(1900-1958),奥地利理论物理学家,是量子物理学研究先驱者之一。1945年,在爱因斯坦的提名下,他因泡利不相容原理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9. 详见《老子和量子物理学》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