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類經濟成就的生計活路和勞動尊嚴
文 ▏ 譚秀貞[1]
插畫 ▏ 全海燕
一個美麗新世界,其中誕生小世界
我是香港的六零後中年,兒童和青少年成長期在1970和1980年代。那是殖民地香港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迅速起飛、工業興旺、眾多赤貧市民借機脫貧的年代,包括我的赤貧家庭。那時候,大家似乎看到一個越來越好的世界,每天都有豐富而新穎的物質供我們追求──林林總總的家電、新款時裝和打扮、從外國引入的時髦生活品店(超市、快餐店)……一時間,這個傳統漁村和貧窮小城,慢慢變得燦爛和熱鬧。
那時候,大家開始享受到工業化和現代化開創的一個“進步”社會所帶來的甜頭。人人都積極求進步,許多傳統觀念遭摒棄。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老師談到外國越來越“先進”的生活方式,例如外國人出門旅行,帶著的內衣褲是紙造的,用完即棄很方便,我當時就疑惑:“那不是很浪費嗎?”老師說我這種思維會令世界停滯不前。無奈,我只好接受教導。
那時所有的赤貧家庭都盡力讓子女念書,務求他們有更好的生活,不要像父母輩當勞動階層,賺辛苦錢,而是能躋身白領,薪高受敬。無論是經濟制度或生活價值,金錢成為普遍量度人們成就的指標。高中時候要選入文科班或理科班,理科被看高一線,因為前途好。我選了文科,因為喜歡中國文學和地理,照例屬於次等。我選科和憧憬未來職業,本能地按自己的興趣思量,同輩就提醒我:“什麼也要自己喜歡才去做,注定乞食。”當時大學哲學系的學生,被視為未來的“乞食一族”;大學生流行潮語“四仔主義”(屋仔、車仔、老婆仔、細路仔)[2],是他們求學和做人的終極關懷。
我從沒想過這種生活和價值是怎樣打造出來的。上了大專,修讀了一科“商業研究”,洋人老師闡釋一個企業的最大使命,是要把“成本最小化,利潤最大化”,再沒別的考慮,因為終極目標在於創造財富。然後,企業生存致勝術就是要在市場占最大份額,如何做到?擊敗市場對手,如何做到?價格策略與創新產品……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的生活方式、目標和價值觀,都是被一種經濟制度設計出來的。這一種制度的基本哲學是:金錢管治一切。人的其他幸福訴求,如健康、快樂、興趣、自我實現、個人與家庭生活、清潔無污染的大自然環境……都在其視線之外。
這種經濟制度的基礎哲學和套路,就是香港的主流體制,這個套路更隨著自由經濟的全球化擴張而日漸鞏固。部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已不再單以本地生產總值來評估社會的進步程度和人民福祉,而是加入諸如健康指數、環境指數、幸福指數等內容,但香港現仍維持單一獨大的經濟價值。
單一價值獨大的後果,就是將其他價值都擠到牆角,其他生活福祉都要略去。主流經濟造成的嚴重貧富懸殊、作為生存必需品的住房價格和租金狂颷、受薪階層實質薪金長年向下……人無可避免為了生存而成為經濟動物,而健康、家庭生活、余閑等的幸福人生要素通通變得奢侈,更不再有余力關心社會、環境和他人。垃圾堆填區爆滿、空氣污染日益惡化……都在僵局中。
然而,我卻在采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赫然發現另一個世界,正在香港悄然而生。這世界小而不亮眼,人在其中不依附主流,既沒有主流的珠光寶氣,也沒有主流的凄酸無奈。他們卻又絕非自外於人群,絕非躲在暗角內感慨偷生。反之,他們昂首挺胸,既有生計活路,又過著有尊嚴和愜意的生活;同時,又在身體力行建設更美好的社會。
“玻璃再生璀璨”的“高尚職業”
阿邦是香港一個民間團體營辦的環保項目“玻璃再生璀璨”的半職玻璃回收員,一星期上班四天,每天三小時,到酒吧外的垃圾堆中撿拾玻璃酒瓶,以供香港一所磚廠循環再造玻璃磚,用來鋪路。阿邦不用工作的時間,會做點自己喜愛的事:上網、看書、爬山、到博物館看展覽、去外地旅游……這樣的生活已經維持了三年。他現在是組長,協助分配人手、向新工友講解工作程序、開工前向同事分派工具。
阿邦28歲,大學畢業,念社會學。一個知識分子加入被視為厭惡性的垃圾回收業,是同輩中的異類。撿拾玻璃酒瓶先要到每間酒吧位於後巷的垃圾堆中,把一個個黑色垃圾袋打開,忍受著臭味和肮髒,把瓶子一個個撿出來。有時候打開垃圾袋,會冒出一堆蟑螂。現時,在香港普遍的垃圾分類中,並沒有玻璃。
阿邦說,如果“開足工”[3],月入約7,000港元,這還不到香港入息中位數(15,500港元[4])的一半,這即是低於貧窮線[5],屬窮人一族!最近,阿邦多了海外旅游,更自行減少工時,收入再低至3,000至4,000港元,卻仍能應付生活,因為與父母同住,家庭經濟穩妥,不須養家,而且過著與香港主流人群不同的物質生活:
“我不買名牌,不‘碌咭’[6],不是消費狂。物品的生產要用很多大自然原材料。我不多買衣服,制衣過程會污染水源。一個月3,000至4,000港元夠我用,我每天在家吃飯,只是偶爾約朋友出外吃飯。”
一個大學畢業生算是社會精英,為何選擇撿拾玻璃為業,讓收入低於貧窮線?阿邦過去也曾從事全職的非牟利團體工作,每日上班逾10小時,還要帶工作回家做,沒時間看報紙。他解釋現時的選擇:“我希望時間能由我控制,不想被一份工作控制……那時候(做全職工作時),我跟世界脫節,不知世界在發生什麼事。”
阿邦入行純屬機緣巧合,並不源於高大神聖的淑世理想。他需要一份工作,上網看到這職位就申請了,於是一直做到現在。“選這份工作,因為感到社會應該有這回事(回收玻璃),盼能盡一份力……對這工作沒有強烈的好惡,當然也不會很渴望每天大清早起來(撿拾玻璃時間在清晨約七至十時)。只覺得工作有意義,免令玻璃丟去堆填區。”
工作帶給阿邦兩個好處:因勞動而多了運動,減去幾十磅;同時,避免浪費的環保意識也因此而得到提高。
阿邦父母雖不贊賞他的工作,卻也並不反對,親子感情不受影響。朋輩亦沒有歧視,當他們問到為何選擇這工作時,阿邦會回答說:“我生活花費少一點便可應付…… ”他另提到,“願意和我做朋友的,就尊重我的職業。我有問題是自己解決的,沒有要求朋友同學幫忙。事實上,我也沒有什麼問題。”
雖說工作無分貴賤,現實社會卻常把工作與人的地位相扣連,將人簡單分類,令很多人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阿邦一點也不介意別人的眼光,反而感受到極大的工作尊嚴:“我的工作相對於那些從事非常浪費資源的人的工作,高尚得多了。”
才28歲的他前面還有漫漫長路,還要迎接人生的各個階段,屆時能否回避主流生活的催迫與無情?想像將來結婚成家、養兒育女,阿邦也坦承,不排除要無奈返回主流社會去“捱騾仔”[7]。
阿邦的兩位同事、半工讀二十出頭的玻璃回收員達鈞(在大學念公共行政)和浩天(在專業學院修讀運動教練學)情況大致相似──既為生計課余賺外快,也為環保理想加入行業;不感工作低下,不介懷工作肮髒繁重;父母朋輩沒異議。浩天更獲同學尊敬:“他們尊重我這份工作,佩服我能一早起來上班,欣賞我持續下去的毅力。開工時,每裝滿一桶玻璃酒瓶,就很有滿足感。”
屬於大學時期追慕“四仔主義”的那代人,我沒想過香港今日會有這樣的年青人。他們若被放在“四仔主義”年代,或今日仍經濟價值獨大的香港主流社會內被品評,應該屬於頹敗的“廢青”一族。但我卻從心底羨慕他們──沒有高調濟世的大理想,只為一個平凡而實際的出發點生活,用自己的勞力誠實賺取生計,因此而滿足、身心健康、自由、享尊嚴,為工作的美好意義樂在其中、不卑不亢……
當然我也不至於幼稚,這樣的生活來自一種非主流的另類經濟模式,它能否持續和茁壯成蔭是個大考題。“玻璃再生璀璨”由香港特區政府設立的“環境及自然保護基金”資助運作,可以不太受自由市場衝擊,只需做到收支平衡,不需有盈利,員工時薪更幾乎雙倍於法定最低工資。但這盤事業可運作多久不能確定,政府政策和主流市場狀況會是影響的因素之一。
“綠慧公社”與婦女自主
香港另一個非主流經濟模式機構是婦女環保合作社“綠慧公社”,生產和銷售環保肥皂和清潔劑──收集食用廢油循環再造、不添加化學劑。生意一直勉強收支平衡,在業界內有口碑,甚至吸引外間企業前來探路合作,但開出的條件卻違背環保原則,例如要求肥皂有香味和顏色,這就須多加添加劑;或要求不用廢油而用優質油,以及要包裝精美等,該社不願為迎合市場而損害環境,因此回拒了合作的要求。
營運了八年後,綠慧公社於2016年11月暫時關閉廠房,但卻非倒閉,機構仍繼續運作,停產後仍持續工作坊等教育活動。理事長陸少瓊強調,現在是暫時休息,沉澱一下經驗,再摸索前路,例如看是否找到年輕婦女接班。
暫停原因主要是以年長婦女為主的社員,因健康欠佳及承擔家庭責任(如照顧長者或孫兒等),感到勞累而需休息;加上近年生意不好,又逢加租;再就是同類產品的生產者增多,公社的生計也在競爭中受到衝擊。
綠慧公社是一個由義工組織轉型而成的合作社,轉型前亦由香港特區政府“環境及自然保護基金”資助運作。由於前身機構已有生產所需的物資,轉為合作社後,每個社員入股少量股金便可做“老板”。營運決策由社員民主參與,不像商業機構由上而下;雇員管理彈性和人性化,婦女員工有彈性工作時間,既可照顧家庭,又可有自己的事業,例如因家庭突發事故需請假,不需扣工資,又按照社員的個別能力分配工作。營商方面,仍遵循自由市場的供求定律。
60歲的少月堪稱與綠慧公社共同進退,在其前身時期已經任職,至去年11月停產共工作了十一年。她負責制作和包裝肥皂,偶爾協助工作坊教授肥皂制作。
為何留在這合作社,而不是外間的商業機構工作?少月答得簡單直接:“因(自己)不夠醒目,不夠快手,能力不足。在外面的企業,要好快手,又緊張。”說話不太靈光的少月有點駝背,雙腿走路亦不靈便。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少月由小學升中學,當年香港未有普及教育,許多貧童因成績欠佳不能升中學,小學畢業就到工廠打工,少月就是這群人之一。
現時這份工作是少月養活自己的唯一收入來源,她坦言子女只能顧及他們自己,未能照顧她,但收入只是剛剛好,生活要盡量省錢,例如不會參加很多大型活動,不買漂亮衣服。問到這份工作的好處,她也能指出一些:工時不多(一星期上班五天,每天六小時);工作不需快手,不緊張;有工業安全保障(制作肥皂要使用堿性較高的氫氧化鈉等腐蝕性化學劑,公社規定須有兩名工友在場才可生產,以互相照應)。
少月說自己“麻麻地”[8]喜歡這工作。但她同時指出,工作不像外面那麼大壓力,有時可以遲一點上班,家有要事亦可通融。有一次,她的兒子不慎摔了一跤,她因照顧兒子請假幾天,亦沒有被扣工資。
理事長陸少瓊承認這種人性管理非常靠賴員工之間的互信和體諒。公社要求員工只要辦妥手上工作,工時是可以彈性的。這樣,婦女員工能體現自由自主,工作不致完全妨礙她們履行家庭責任。像少月這樣未能適應主流經濟運作、又非沒有工作能力和技術的人,在這另類經濟模式裡找到了生計、自主和自由。
談到這份工作帶給她的其他收獲,少月說是有機會到大學的講座上分享制作環保肥皂的方法。公社時常舉辦這樣的工作坊,又到學校和不同團體中舉行講座,宣揚環保理念。
“我自己雖然不是大學生(只有小學程度),卻可以去大學講座上與人分享,令我大膽了很多。我以前把自己收藏起來,不說話的。”
另一位年屆七十的社員婉玲已經退休,子女已自立成人,沒家庭經濟負擔,她就單純為了獻力環保而效力公社多年。在短短半個鐘的電話訪問中,她熱情對答,笑聲爽朗。
“這工作很有意思,我們向人宣傳不要把廢油倒掉,留下來制肥皂和清潔劑,人們便知道原來廢油是有用的。我們公開銷售產品後,顧客試用過十分喜歡,就知道我們不是在做些無謂的事。
(做了這份工作以後)我平日都身體力行實踐環保,例如玻璃瓶消毒後再用,塑料瓶也會重復使用,洗過菜的水用來澆花、衝廁所。我家20盆花都是用洗菜水澆灌的。
我很感謝‘綠慧公社’,來了之後人變得開朗,練就一身好武功(擺放肥皂和清潔劑存貨需要很好的體力)。以前一直在家照顧爸媽、弟妹,(結婚後)只能在家帶孩子,照顧姑翁,然後又照顧孫兒……現在(在公社工作之後)終於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增長很多知識,眼界拓寬了,好開心!”
婉玲的欣喜注滿肺腑,少月不能適應主流經濟卻能尋到另類糊口之途,一個實現了自我追求,另一個找到了成就自信自主的生計活路和尊嚴。
追尋幸福人生,何去何從?
重視自由競爭的主流經濟體系相信,市場是個公道的機制,在競爭中被淘汰的人是失敗者,因為物競天擇、能者居之。然而,自小就信奉這個信念、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我,過去二十年來,漸漸發現社會上所謂的“失敗者”,其種類和人數似在與日俱增──從前,教育程度低、技術程度低的工人在香港勞動力密集工業式微之後,成了失敗者;當下,許多奮發向上的年輕大學畢業生、碩士博士生,都人浮於事;創造力煥發的年輕信息科技人員、文化創意人員,因租金狂攀而無法創業;高級專業人士如醫生律師,因無法負荷天文數值的房價而難以購置自己的居所。
另一邊廂,漸見一些知識條件不俗的年輕人,如阿邦、浩天和達鈞,放棄了對主流經濟市場的追逐,悠然過著未必被大眾認同的生活。他們真的是失敗者嗎?
這可能就是探究另類經濟和另類生活模式的原因,但誰又能給予肯定而完美的答案呢?主流和另類又是否互相排斥?可持續的幸福路,可能只有在跌跌碰碰的試驗和錯誤過程中求索。
玻璃再生璀璨[9]
玻璃再生璀璨於2010年由香港泥頭車司機協會創辦,回收玻璃酒瓶供環保磚廠制磚,項目獲香港特區政府“環境及自然保育基金”資助,營運至今近7年。
最新一期的項目獲得政府兩年的資助,金額約400多萬港元,用於支付2.5名全職人員及8名兼職玻璃回收員的薪金、場地租金、燈油火蠟及占到最大比例的運輸費。
項目一年回收廢飲品酒瓶玻璃約1,080公噸,占香港一年(2011年)產生的55,000公噸廢飲品玻璃瓶的2%。機構的經驗證實了回收玻璃在香港存在需求,如西貢區回收玻璃的需求很大,但因政府資助不足導致缺乏更多人手和運輸費應付。
玻璃回收業的瓶頸之一是昂貴的地租(擺放玻璃需要地方,支撐循環再造需要工廠)。玻璃回收再用可減緩消耗大自然資源,同時減少廢棄玻璃。因暫時玻璃回收在市場不賺錢,其存活需要依靠“補充機制”,即享有稅收的政府以資助方式,進行資源再分配來支持作業。
綠慧公社[10]
利用食用廢油制作環保肥皂及清潔劑的綠慧公社以合作社形式運作,運作約8年來一直勉強收支平衡,2016年遇上困難暫時停產,休業籌策。公社前身是義工組織“綠色女流”,2002年成立時,在政府“環境及自然保育基金”資助下制售環保清潔劑。2008年起,政府不再資助該項目,需要自負盈虧,遂轉型為獨立的合作社。
由於轉型前在政府資助下已購置了機器硬件等生產物資,轉型後所需成本不多,每名社員以100港元一股的價格購入股份,公社以此方式集資支付租金及員工薪酬,員工作為老板亦分享收益。經營過程並非一帆風順,有時因資金周轉不來而付不起工資,需要依靠友好墊支應急;有時突來一個重要訂單,足以支持數月的營運。
處理食用廢油是重要的環保議題──油污倒入溝渠會引起淤塞;香港的廢油更被不法商人賣往中國大陸當食用油;另外,廢油造清潔劑可以減少對大海的污染。
- 作者是社區伙伴傳訊主任。
- 指未來可以擁有房子、車子、妻子和孩子,於願足矣。
- 香港俚語,即按時上班沒有休假。
- 香港特區政府統計處數據顯示,香港於2016年5月至6月的每月工資中位數為15,500港元。 (http://www.censtatd.gov.hk/hkstat/sub/so210_tc.jsp)
- 香港貧窮線的計算是入息中位數的一半,最新的入息中位數為15,500港元(注腳4),其一半即7,750港元,這是貧窮線水平。阿邦若“開足工”平均月入只有7,000港元,已低於貧窮線,屬窮人一族。
- 香港俚語,指使用信用卡消費。
- 香港俚語,指為生計役役勞苦。
- 廣東方言,意謂還可以、一般、普通。
- 資料源於項目網站 http://www.greenglass.org.hk 及對其項目統籌黎梅貞的訪談。
- 資料源於機構網站 http://greenwomen.net 及對其理事長陸少瓊的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