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Shantena Augusto Sabbadini
译 ▏ 张彩云
编者按
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Shantena分别在米兰大学及加州大学担任理论物理学家。出于对更具有变革性的个人和社会实践的渴望,他于1976年离开学术界,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创办了一个精神生态农业社区。80年代末至90年代,他担任意大利Edizioni编辑社翻译和顾问,游历印度并教授和实践冥想。1991年他担任国际东西方研究中心爱诺思基金会(Eranos Foundation)的科学顾问,并师从荷兰藉汉学家鲁道夫·利策玛(Rudolf Ritsema)学习中国古典,其间完成了多项翻译及评论,包括《易经》及《道德经》。自 2002 年起,Shantena担任意大利托斯卡纳一间另类教育机构Pari Center for New Learning的助理总监。除此之外,现时Shantena亦在位于英国德文郡的舒马赫学院(Schumacher College)教授短期课程,并主持以道家思想、量子物理学为主题的工作坊,及利用《易经》作内省工具。社区伙伴邀请Shantena在2015年10月底至11月初到北京走访交流,本文为Shantena于访京期间在中国人民大学可持续发展高等研究院的演讲稿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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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灵魂(Anima mundi)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Levy-Bruhl)用“神秘参与”(participation mystique)来描述古代和传统文化的心灵结构。在这种心灵状态下的个体的“我”没有清晰的界限,相反“我”跟环境融为一体,意识跟世界紧密交织(Lucien Levy-Bruhl, La mentalité primitive, Alcan, Paris, 1922)。对抱着这种世界观的文化来说,意识并非思想主体才有的属性。意识弥漫于所有事物中;每一处都有意识。整个世界都是活的(animated):世界有anima——灵魂。譬如,在古代希腊,山泉是女神,树木是精灵,风和河流也各有其神祇。
在这些文化里,日常生活的每个行为,不论是狩猎、采集食物、烹炊或建造居所,都是在跟各式各样的意识建立关系,并跟另一种东西对话,而这另一种东西跟作为“我”的个体一样,是活的和具有意识的。
一个猎人必须跟猎物说话而不只是杀死牠,因为猎人必须说服猎物,请牠成为滋养他及其家人生命的食物,就如他们最终也会成为其他生命的食物一样。基于这种看世界的方式,日常生活的每个行为都是神圣的:每个行为都参与了令人敬畏的循环不息的生命的奥秘。人类沉浸在生命的周而复始中,始终感到循环不息的生命远比个体的存在真实。
图1:世界的灵魂:在此图和下图,大椭圆代表宇宙,灰色代表意识和心灵。在原始文化里,意识弥漫整个世界,而“我”的界限是可以穿透的(点线):我和世界之间没有清晰的分界。[1]
笛卡尔和心灵与物质的分离
在现代的意识观念中,“我”和世界是分离的。人脱离世界的历史漫长而复杂——这段历史就是我们的文化的历史。为了便于讨论,我们只聚焦其中一个转折点——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将心灵和物质二分,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科学思想。
我们也许可以说,笛卡尔以被称为“科学的角度”探究哲学。在笛卡尔的时代,科学刚开始无畏地迈出它最初的步伐。科学工作累进式的进步和哲学周而复始地推敲同样的根本问题,这两者间的差别,对爱寻根究底的人来说,大概已十分明显。笛卡尔决心要让哲学获得一个稳固的基础,为此他致力找寻一个我们不可能怀疑其真确性的基本命题,最后他在自己的思想过程中找到无可置疑的证据。笛卡尔认为,我们不可能确实无误地述说外在的事物。同样,我们也不可能确实无误地述说他人的经验。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我此刻正在思想”,而这是有关存在的事实的证明。笛卡尔的公式是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
因为退守心灵,笛卡尔不得不将通过五官理解的外在世界视为跟心灵不同的事物,为此他指出有两种根本不同的“东西”:res cogitans(心灵)和res extensa(物质、外在世界)。我们可以通过当下的和最初始的证据确知心灵存在;至于外在世界(物质),我们只能根据五官给我们的资料,通过理智推论其存在。对笛卡尔来说,心灵不存在于空间,而这正是心灵的特点;另一方面,我们理解的外在世界具有占据空间的特性,因此他称之为res extensa。
科学范式和约化主义
在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下,现代人类跟世界疏离的命运从此无可挽回——象牙塔内的“我”孤立于其周遭的静止不动、没有感觉、外在的物质世界(res extensa)。从历史角度而言,心灵和物质的分离最显著的结果是科学研究从此可以完全聚焦物质世界,并以发现其固有规律为目的,不必受制于宇宙具有心灵等的形而上的想法。(这类形而上的想法的例子之一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对象下坠是因为它们受到吸引,要回到它们原来的地方。)
在后来的三个世纪里,科学家们全力探究物质世界及其固有规律,并且取得相当骄人的成绩。事实上,科学家是如此成功。以至到十九世纪末,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中的“心”(res cogitans)变得可有可无。在科学的实证主义哲学里,任何“生命力量”、“精神”、“心智”或“意识”等对自然事物的干预,都变成是多余的,而且逐渐被视为“迷信”。心灵曾经被笛卡尔视为存在的首要证据,现在却成为附在物质、外在世界(res extensa)这封闭的宇宙上无关宏旨的东西。
这个约化主义的范式到今天仍享有主导地位,尤其是在生物科学和医学科学这些范畴。譬如,神经科学认为,只要我们能够认识大脑的全部线路,我们就可以完全解释心灵或意识。换句话说,所有最基本的因果机制都在神经元和神经键等层面上运作。意识只是一个附带现象,是大脑里发生的物质过程的副产品。
如果世界只是静止不动的物质,我们就可以任意取用世界所有的东西。但剥夺世界的灵魂的结果是人类也一并失去灵魂,人类生命也随之失去意义,而我们跟其他人的关系也变成单纯是工具性的:世界的物化/客体化变成是其他人的物化/客体化。如果世界可以被约化为科学上的描述,可以用数量来量度,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可以被约化。金钱是物质交易普遍使用的抽象量度工具,现在却成为人类交流的终极准则。奴隶成了主人:我们发明的东西反过来奴役我们。
图2:现代世界:人类不再在世界中央。意识只在我们里面(如果仍然有意识这回事!如果意识不单是一个附带现象!),而意识纯粹是生化过程的一种随机结果。宇宙是一个庞大和静止不动的物质的聚合,其存在既没有终极目的也没有意义。
量子佯谬
意识从首要证据变成只是物质的附带现象。如果这可以被视为笛卡尔洞见的第一个矛盾发展,那么量子物理学的出现可说是另一个转折点,虽然意义相反却同样地充满矛盾。当科学家不断深入挖掘物质(res extensa)的內核,从其越来越细的结构探究物质时,最后却被迫发现——物质并不存在。我们或者可以审慎一点地说:物质跟我们天真的和习惯的想法全然不同。在微观的层面,它表现得很荒唐,令人感到难以置信。同时,也许较重要的是,在我们称为物质和心灵或意识两者间,看来没有清晰的分野,相反两者是缠结一起难解难分的。
这项发现的历史很复杂且充满争论,但聚焦一个具范式意义的故事可能有用: EPR实验的故事正是这样一个例子。这故事的起点跟1930年代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和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辩论有关。从一开始,次原子物理学的实验便在显微镜下发现了物理学家称之为“粒子”——构成物质的东西——的古怪表现。这些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东西可以同时在不同地方出现,或同时处于不同的状态,而且其性质表现出一种固有的不确定性。似乎只有在被观察和作为一个观察行为的结果时,粒子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状态或固定的地方。我们很难接受这样一个违反常理的想法——事实上,这想法至今仍未渗透我们日常的意识,也未影响我们在这世界思考或行动的方式。量子理论的其中一些奠基人物也不能接受这种想法。爱因斯坦猛烈批评量子物理学不符合实在论(realism),并且跟玻尔——对量子物理学作所谓“正统诠释”的主要人物——展开了长达八年的激烈辩论。
1935年爱因斯坦提出了他认为足以证明量子物理学不完备的决定性的论据。他设计了一个思想实验(Gedankenexperiment),证明由量子物理学引申出来被称为“缠结”(entanglement)的想法是如何违反常理。所谓“缠结”是量子系统间一种特殊的“超距作用”(action at a distance)。爱因斯坦的实验将量子理论违反常理的面向推至极端,志在得出看来是十分荒谬的结果。
“缠结”实质上是指两个系统的互动方式在它们的状态间建立了永远相连的关系,无论两者朝不同方向走了多远,它们始终互相关联,永远是一个系统。如果其中一个被量度,另一个立即知道。换句话说,空间的距离看起来毫不重要。你可以说它们间存在“心灵上的联系”,就像兄妹和母子间的联系一样。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但可以很好地表示何谓“缠结”。这概念最终要表达的是,宇宙在深细精微的层面是一个不能分的整体。我们眼里的宇宙由不同的物体构成,但那只是因为我们的感官无法触及它们间极幼细的线。
上述有关“缠结”的思想实验被通称为“EPR实验”,EPR是爱因斯坦和跟他联名发表论文的两名同事的名字缩写。这实验令玻尔和支持对量子物理学作正统诠释的人相当苦恼。
1935年时代的技术不足以让爱因斯坦的思想实验变成真正的实验,结果这个有时被称为“EPR佯谬”的争论沉寂了整整三十年。
1964年一位爱尔兰物理学家贝尔(John Bell)证明了一个简单但聪明的小定理,令物理学界重新关注EPR实验。贝尔最聪明的地方是他不理会EPR实验的物理过程和法则而只聚焦其逻辑结构。他找出并界定了经典物理学和我们日常思考中的物质的两个基本特性。他将这两个特性称为“实在论”(realism)和“定域性”(locality)。
“实在论”的意思是:我们看一个对象时会看到什么,要看内在于这对象的东西。譬如,我们看见一个红色的物体,它是红色的是因为它的一些固有属性跟一个蓝色物体的属性是不同的。我们可以为“实在论”下这样的定义:无论观察者如何曲解这世界,在他身外始终存在一个带着客观质素的客观世界。
“定域性”的意思是:所有东西在空间中存在(对笛卡尔来说,这概念对物质的定义是如此重要以至他将物质称为res extensa)。我们可以想象东西只占有部分空间,并且只能通过借空间传送的某种行为——物理学家称之为“信号”——跟其他东西互动。
贝尔将实在论和定域性的假设应用于EPR实验,得出的结果跟量子物理学预言的并不一致。换句话说,量子物理学的理论明显地不符合定域性和实在论的原则。相反,我们平常有关物质、物体和东西的概念则很明显符合这些原则。
因此,贝尔定理提供了一个方法,让我们可以比较量子物理学和符合定域实在论的一般有关物质的理论。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世界是否实在的(realistic)和定域的(local)”这个深刻的哲学问题,竟然可以通过实验测知!
科学实验人员于是努力让实验成真。他们在1970年代不断重复进行EPR实验,终于在1980年由艾伦·爱斯派克特(Alain Aspect)在巴黎进行了最令人信服的实验。实验结果支持量子理论的预言,否定了定域性和实在论是物质的必然条件。爱因斯坦曾经认为这想法是如此荒谬,明显地足以令量子物理学失去可信性,但爱斯派克特的实验结果却证明事物正如量子物理学所想!现在我们知道不能以定域和实在论的语言来描述自然。我们有关物质的天真的想法(当然是定域和实在的)不适用于显微镜下的世界。如果我们将定域性和实在论作为“物”的定义,那么爱斯派克特的实验的含意就是世界并非由“物”构成。
痕迹和实相(reality)
第二个问题很自然出现:为什么对我们来说,世界看似是由物体构成?为什么物体看来具有某些固有属性,占有特定空间,各方面的表现都跟我们的常识和经典物理学表述的物体一样,而只有在我们进行量子物理学的狡猾实验时除外?这就提出了一个技术上被称为“量子测量难题”的问题。这是一个我们至今仍未完全明白的难题,而就如何解答这难题则意见纷纭。我以下所讲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个人的意见,并且反映了我基于自身的工作的成见。
物理学家们现在已承认量子缠结的现象是一个事实,尽管这事实深刻地挑战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惯常想法。有人甚至尝试借助这理论制造新型的计算机,但一旦谈到量子测量难题,物理学家之间便会争论不休。
我认为这难题源于哲学。出现这难题是因为我们现代的科学文化受着笛卡尔的想法影响,即我们假设世界存在心灵和物质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量子物理学指出这两样东西事实上是不可分的。心灵和物质是在经验过程中同时生起的。
我们整个现代文化都假设存在一个客观世界,一个由外在于主体经验的物质构成的世界。爱因斯坦挑衅地提出以下问题时,就指出了这个“明显”的前提:“没有人在看月亮时,月亮是否存在?”这问题看来似乎充满矛盾,但我们必须认真地解答它。我的意思不是没有人在看月亮时,月亮就不在,但我们也许应反省一下何谓“存在”。
当没有人在经验月亮或任何其他东西时,我们是否有任何有关它们的经验呢?答案很明显是没有。但我们确有下面的这种经验,譬如,我们看月亮时偶然会闭上眼睛。当我们再次张开眼睛时,我们可以相当肯定月亮还在那里,位置跟我们闭上眼睛前它所在的位置差不多。而这就是我们讲的有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客观世界的意思:不论是在个人还是在集体共享的经验里,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有一些可靠的式样(patterns)。
这些式样是如此可靠地重复出现以至我们相信有一个客观世界,一个由大大小小,占有特定空间和具固有属性的物体所构成的世界。但是,这只是在以我们的大小尺度谈我们日常经验时才是如此。
当我们谈的是非常专门的经验,如显微镜下的物质的性质时,情况就非如此。我们会被迫放弃前述的想法。在这里,我们的经验的式样有不同的再现方式(representation)。在这种再现方式下,客观世界跟经验这世界的主体一同生起。换句话说,在第二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经验的首要前提不是外在的世界而是经验自身。
在这意义下,世界是由经验过程构成。经验过程本身是有式样的(就像我们再张开眼睛时,月亮会在我们预期的地方再次出现一样),而在多数情况下这些式样会简单地呈现为外在的客观世界。“多数情况下”的意思不是实相(reality)的究竟性质就是如此,相反它只是一张很方便的地图,能够满足我们大部分的实际需要。但量子物理学提醒我们必须对这张地图的最终基础存疑,并指出那只是我们在自身的大小尺度下所看到的世界。
我们的经验有普遍的式样。这反映一个事实,那就是经验主体拥有身体。我们是在世界内部经验世界。我们活在我们经验的世界内。更具体地说,我们活在一个身体里,必须通过身体经验世界。通过一个身体经验世界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每个经验都涉及这个存在于世界的具体物体——我的身体——的转变,每个经验都会在我的身体留下痕迹;事实上是很多痕迹,但有一个痕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脑袋里的一些神经元的启动。
这事实很有趣,因为它显示关于经验的讯息具有一定的持久性。这讯息通过物理的过程给记录下来,留下痕迹。换句话说,被经验的东西的性质看似客观存在,就像是一个客观世界一部分一样[2],结果我们无法看到更深层的再现方式——即世界跟经验它的主体一同生起,因为经验过程的性质被遮掩了,尤其是我们有一个身体这事实,而这事实暗示所有经验都会在世界上留下痕迹。由于我们有身体,对我们来说,世界无可避免地看来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客观存在。对一个拥有身体的主体来说,世界无可避免地看来如此。
我们可以将经验看成是一个“主体性的原子”。由于讯息的记录无可避免地通过形成痕迹而伴随经验,我们也可以将经验看成是“客体性的原子”。观看的主体和被观看的客体在经验中一同生起。在这二者共同冒起前只有缠结的整体: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通过经验这个行为,一个“经验世界的”主体生起,而“被经验的世界”则作为客体生起。这两者同时生起:心灵和物质具有相同的界限和范围,是一个铜币的两面。
因此,虽然量子物理学告诉我们世界并非由物体构成,对我们来说,经验中的世界仍必然看来是由物体构成的。至于世界自身(world-in-itself)当然是不可说的了。量子物理学只是一个模型,一个地图。但这个模型指出的关于“我们经验以外的世界”的事情很有趣。它暗示我们在思考“经验以外的世界”时,不能使用应用于“经验世界”的概念。事实上,我们没有可以描述“经验以外的世界”的语言。如果我们想走近这世界,古代哲人使用的充满隐喻的语言比现代科学的描述客体的语言更能帮助我们靠近它。
老子和道
老子的《道德经》是道家哲学的奠基文本,据中国传统的讲法,其出现可以上溯至公元前六世纪,而现代研究则将《道德经》上溯至公元前四世纪。我们可以这样看《道德经》第一章:在这一章,老子精简而透彻地陈述了主体和客体如何从他称为“道”的原初整全世界中一同生起。他将看来是互相孤立和客观存在的纷陈事物的生起称为“名”:“名”是“万物”之母。我们可以从多个层面理解这个“名”的过程。在较直接的层面,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论述的心将混沌的和不停变化的经验分类、推理和分析。但我们也可以进一步将它看成是对经验的规律的陈述:经验过程中主体/客体无可避免地分裂。由于要留下痕迹,所有经验可以说都得背叛自己,制造以下的表象——客观世界和一个“从外面”注视它的主体。至于实相(reality)的最终基础——“道”、无名——则始终在那里,始终不能言说。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我们不能以主体和客体或心灵和物质的概念来理解实相。让我们听听老子自己怎样说。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3]
这两句一方面可以被理解为:所有论说都是暂时性的,所有再现(representation)只在特定条件下才能被称为正确,所有指导规范都是相对的。我们有关实相的描述只是一张地图,而地图不是那地方本身。我们绘制的地图永远都不可能等同“那地方”——实相是始终不能言说的。可以言说的道就不是道。可以命名的就非历久不衰的名。“名”在这里指所有被再现的事物,包含我们为描述实相所作的各种努力的全部面向。老子说,名或再现的事物全都是相对的、暂时的。它们只在某个思想世界的脈络下才有意义。因为要达到特定目标它们才有效,因此它们是从属于目标的。
但在较深层次,这两句可以被理解为经验过程本身,或者是身处世界的主体的一般“认知规律”。一旦经验发生,主体和客体就会生起。一旦意识划分自我和非自我、我和他、我和世界,就有“名”,即是“物”生出。宇宙是物体的宇宙,因为那是一个“具名”的宇宙。意识未出现前没有物体:物体是在命名的行为中出现的。现代科学的“起源神话”将物体看成是原初的,而意识是后来的,而且可能是意外加进来的东西。这个神话故事大概是这样的:首先发生了大爆炸,然后物质进化,重元素形成,然后,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有机分子出现。之后,也是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生命出现,然后在生命进化的某一点,也许是因为神经系统已充分发展,我们称为意识的东西醒来并开始四处张望。这是有关我们的故事的当代标准版本。意识是迟来的,无意中跑了进来的客人。至于古代文化,看见的整个宇宙都是活生生的;在他们眼里,所有东西都有意识。从这个角度看,物质和意识并非两样分开的东西,而是一个铜币的两面。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客观世界和意识在经验的行为中一同生起。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名”:“名”是作为不可分和不能名的整全性存在或unus mundus(一元世界)呈现为主体和客体的过程。它通过分裂为心灵和物质以及意识和世界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过程在《奥义书》里给描写成一个创世故事。创造主梵天对自己的永恒完美、统一和孤独感到厌闷,于是分裂为无数东西,又为了跟自己玩捉迷藏而变成母牛和公牛。梵天就这样创造了世界。
我们当然不应将主体和客体共同生起的过程理解为某个时刻发生的创世行为,以为从那一刻开始就真的有两样不同的东西——心灵和物质。相反,我们应将这过程看成是一个不停的创造行为,是每颗“经验原子”的行动,而这行动不会创造任何“自在之物(thing-in-itself)”。意识和物质虽然是两极却始终不可分:世界只能是意识所经验的世界,而意识只能是正在经验世界的意识。
因此,实相最终并非由分离的、个别的物体构成。虽然如此,我们活在一个具有物体和个体存在的世界:我们活在一个“具名”的世界。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因为一旦意识以主体出现,“自身以外的”世界就以意识的对象/客体出现。“无名”是不能分化的原初的整体——unus mundus或“道”。“名”是从不可分中生起主体和客体及意识和世界的行为,並由此呈现为“万物”。“名”这行动是万物之“母”。我们作为“我”——体验着自身独立存在的“我”——的旅程从她体内开始并最终在她的体内结束。
“太初有道”(“In the beginning there is the Word”)[4]。这句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在非洲的各个宗教观念里,“话语”(word)就是创造的力量。在名的宇宙以外只有无名的“道”(Dao),是话语力量不能触及的“存在”(“道可道非常道”)。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一旦万物生起,一旦我们作为个体存在并认同一个身体,吸引和排斥也自然出现。变形虫出现时已是这样:它寻找食物和避开有毒的刺激物。进化过程的长链正因为我们拥有一样的态度而拣选了我们,否则我们不会存在。欲望(在正面和负面的意义上说,即吸引和排斥)是个体存在的法则。
佛陀以最简明而灵巧的方式谈欲望的问题。欲望就像影子一样紧随着自我:我们会被我们感到的自我的扩大、生存和愉悦所吸引,并且逃避我们感到的自我的萎缩、死亡和痛苦。但是,自我不是固有的存在:自我是一个错觉、一个幻觉,而这错觉是无常的。因此,所有欲望最终会落空:我们始终会老,会萎缩,会死亡。欲望是痛苦的根源。
佛教“无我”(anatta)的观念很符合当代物理学描述的世界的样子。当代物理学以无限延伸场(infinitely extended fields)来描述所有物质/能量。作为占有特定空间的物体的个别粒子并不存在:它们只是场(fields)通过占有特定空间显现的一种方式。譬如,一粒在地球的电子和另一粒在远方的银河系的电子并非两个截然可分的物体:它们是包含整个宇宙的同一个场的显现方式,为此它们之间是不可分的。在这角度下,我们的身体也非独立和具固有实相的东西,相反我们的身体是类似“干预图样”(interference pattern)的东西,由延伸整个宇宙的一定数目的场叠加而暂时形成。
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解释。我们的身体就像海中翻滚的波浪。一个波浪不是独立向前行进的某个体积的水,而只是海洋的水活动时形成的一个图样。这图样大体上会不受骚扰地持续一会,然后溶进其他冒起的图样里。我们可以说,波浪的究竟实相只是海。因此,如果我们想象波浪有自我意识并基于习性而追求作为独立实体地生存下去,那它的欲望无可避免地会落空。这是我们作为人类和有自我意识的众生的困境:我们不存在但我们依恋我们的存在。死亡令欲望最终落空。
因此佛陀的四圣谛是一个简单的宣言:存在(existence,ex sistere,站在外面,作为从整体分离出来的个体)就是痛苦。这是佛陀的路——超越痛苦之路——的起点。佛陀的路本质上跟老子没有分别,基本上也跟东方所有灵性传统没有分别。醒觉自我作为幻象的本质:“你”不存在。醒觉你不是波浪而是海洋。一旦这醒觉成为你活生生的经验,你便剪断了你和欲望间的联系。你便自由了:你超越了痛苦。
因此,我们有两种方式在世界生存。在摆脱欲望,终止对自我的认同后,沉思这个奇妙、巨大和无法言说的存在的奥秘;沉溺欲望的同时,尝尽人类万般情感:爱、恨、快乐、忧愁……通过相或佛教徒说的samsara(轮回)历尽旅途的各个彩虹阶段。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跟大乘佛教一样,老子的路不是苦行和谢绝尘世的路。老子不是要人抛弃尘世,找寻一个神秘的他处(我们还可以去哪里呢?)。这奥秘和其示现(manifestations),无尽和界限是同一实相的两面。涅槃(nirvana,解放,熄灭对一个独立存在的自我的认同)和轮回同一;海洋和波浪都是水。
因此老子不说:“不要将自己看成是波浪,应认同海洋,因为那才是你的本质。”他想说的更加妙微。他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他要我们对二者同时保持觉醒:没有自我但作为自我地存在;波浪是海洋,但它不断地跳着波浪的舞蹈。老子说:活在可见的真实世界,物体的世界,不单要经验无穷的奥秘,也要经验有限世界中无边迷人和令人战栗的所有事物。跟形相和欲望待在一起,但要不断觉知无形和欲望以外的状态。活在世界里,但不要从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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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本文各图的灵感来自理查德·塔纳斯(Richard Tarnas)2008年在Eranos的一次讲课中的绘图。
2. Shantena A. Sabbadini, Persistence of Information in the Quantum Measurement Problem, Physics Essays, March 2006, Vol. 19 No. 1, pp. 135-150.
3. 英译见Augusto Shantena Sabbadini, 2013, Tao Te Ching: a guide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undational book of Taoism, Published by Augusto Sabbadini.
4. 译注:这是基督教《约翰福音》的第一章第一句。英文的word是话语的意思,1919年译成中文并为华人基督教会广泛沿用至今的《圣经和合本》将Word译成“道”,有研究分析,这是参考了老子的《道德经》。